独家专访金宇澄:《繁花》之后的10年我一直在画

最后编辑时间:2023-11-26 15:01:04 来源:未知 作者:未知 阅读量: 未知

  2012年,金宇澄长篇小说《繁花》出版。之后,这部有关上海的小说拿下包括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在内的各项文学大奖。

  2023年,距离《繁花》出版已逾10年。金宇澄迎来另一朵“繁花”。11月24日,“繁花——金宇澄绘画展”在上海东一美术馆开幕。

  在《繁花》“盛开”成为现象级IP的这些年,身处热闹与喧哗的金宇澄,选择了更安静的方式。他像自己写过的“阿宝”,夜深人静,独上阁楼,沉迷于绘画中,常常画到深夜两三点。

  “画画时,文字叙事的焦虑都平息了,四周更幽暗,更单纯、平稳,仿佛人在梦中。”金宇澄说,“从2013年发表单行本插图,到今年满10年。我画了10年,这次展出的200多幅画是从我更多的画里面挑选出来的。”

  开幕前夕,金宇澄在展览现场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的独家专访,深度聊了画画这件事。“对我来说,文学就是黑洞,绘画就像诗歌。”金宇澄说,“我的可能性都是偶然相遇的,小说《繁花》是,画画也是。”

  上观新闻:这次个人画展的艺术家简介这一栏里,金宇澄的名字后面是“小说家”。为何不冠以“小说家、画家”?您如何看待“跨界”,对自己的“画家”身份又如何界定?

  无感身份的界定,倒是对观众怎么看这些画更有兴趣。画画对我只不过是另一种思考,这事我能不能做到?我对这个途径感兴趣。

  我喜欢德国小说家格拉斯,《猫与鼠》《铁皮鼓》的作者,他是美术科班出身的作家;雨果也画得挺好的,但他们都应该是在某一个阶段爱上这事情,然后又回来写作,跳来跳去。我大概也如此。

  上观新闻:对于画画,您曾说过“我画得晚了”,“被写小说耽误了”。画画和写作,在您心里各自占据了怎样的地位?

  画仅仅是一个微小的机会,抓住了它,并且对它产生兴趣,改变自己原有的路径。画和写作,长久以来还是分开的,历史上有写得好、画得也不错的人,但肯定都是根据个人的态在变,不是脚踏两只船。脚踏两只船和一心一意做事,状态肯定不一样,不容易做好,必须一种转移,移情别恋那种。

  我们小时候受教育是《小猫钓鱼》的故事。做事要专心,不能像小猫那样一会抓蝴蝶,一会去采花,要钓鱼就好好钓。我们一直受这种教育思维影响。但某一天突然发现,如果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里,会丧失很多可能性。

  上观新闻:有评论说,当初您为《繁花》的出版配插图,是您真正意义上的美术创作开端。对此,您怎么看?

  金宇澄:在《繁花》之前,我从没想过画画。小说《繁花》发表在《收获》,里面有我画的四幅地图,作为插图一起出版。准备《繁花》单行本的阶段,《收获》责编钟老师建议说,4幅地图不太够,建议配一些黑白老照片。我觉得照片很困难,包括版权问题等等。她忽然说:那就自己再画一点嘛。这句话,一个随口的建议提醒了我。如果那天我没把它当回事,可能从此就错过了,我那天特别当回事,提醒到我了,小说里的很多地方,完全可用画来补充嘛。也只有画面,才可以到达文字到达不了的方面,老弄堂房子楼上楼下的结构,也只有画,可以一目了然。为《收获》初画《繁花》四幅地图,受到读者表扬,为单行本配16幅插图,又受到读者喜欢。像陈丹青说的弄堂小朋友翻跟斗,旁边有人叫好,小朋友就翻个没完没了,精神的作用很重要。

  金宇澄:人生的变化曲折,都因为偶然。我们教育小孩做事要一心一意,不轻易改变。我倒是觉得,应该三心二意,随时关注自己的细微感受。你喜欢文学,但有一天发现对美术有兴趣,就可以转移。

  我的可能性都是偶然的相遇,《繁花》是当时无意中发觉了一种口语文体,一大段3000字的对话不分行直截了当的样式。无意中写了大概400个字吧,就是《繁花》开头,陶陶卖大闸蟹这一段,来来回回也不分行,那天好在我比较有闲,写了这一段,突然发现,从没有人这么写过,我是当编辑的,看大量稿子,干这一行就是朝思暮想收到一个特别的文本,一直注意特别的文本、特别的语言。很习惯就抓住了它,如当时是接了一个电话,或有人叫我去干嘛了,可能就忽略,可能性就没有了。恰恰那天我特别有闲心,觉得要一直这样写下去。

  那时每天写完就贴上网,像今天直播。网民反馈就是,眼睛都看痛了,为什么文字都挤在一块?为什么3000字一整块?甚至帮我分了行……因为预先已有决定,这是小说叙事从没有的方式,没一个作者都希望有专属个人的语言,所以我就一直这样写,他们不久也就习惯了,其实我们传统中文曾经都是一整块的,在这一点上,《繁花》确实是实验。

  我的性格这样,从不认为作者必须端着,没有理由高高在上。我画过自己头脑里蹦出几匹马,自己只剩一个脸,下面架着六七把镰刀,有人说哎呀,这是不是一只螃蟹?你们认为我是螃蟹,就是螃蟹。自画像,本身就有一种自嘲的表现方式,一种自然的玩笑,不当回事。我在夏天的北京个展上,也才知道。原来有人专门收藏自画像。

  上观新闻:您几乎没有过关于美术的专业学习经历,只有一本早年遇到的、破破烂烂的《建筑系钢笔画教程》,以及在钟表工厂当钳工时学了半年的机械制图。就是您的全部图画基础吗?

  金宇澄:年轻时遇到的都是文学爱好者,没有美术朋友,也根本没有画的念头,只是喜欢看,包括看画册,资料意义上的,甚至至今都不喜欢看展览,看印刷品足矣,我没有任何专业习惯,才会画出现在这些内容。所以只能说是一切随缘,感恩及时抓住这一个兴趣点,我没忽视它。

  金宇澄:天赋是不能自说的。是凑巧,是喜欢。写作也如此。到一定的程度,哪怕做梦都在焦虑中,因为已经深陷其中。美术也如此。只要对它感兴趣,会产生这么一种反应。这和天赋没有关系。

  让我大感兴趣的,是他人的鼓励。如果最初的插图无声无息,我不会继续。一般都是为“理想读者”忙碌,他们明天会怎么看待这章节——画面和文字,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厨师做一个什么菜,眼前也是有人的,想给某某人尝尝,绘画也这么期待。这10年,对我来说,画画比写作愉快。文学就是一个黑洞,把再多的材料扔进去,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画画像诗歌里面的一个句子,你表现出来就是一幅画。我不是看轻绘画,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把它和长篇小说的创作来比较。

  金宇澄:喜欢的比较杂,包括苏俄、法国艺术家,装饰主义艺术家。本土叶浅予、曹涵美等等都对我有影响。到底是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不清楚,也从来没临摹的意识。我有一幅《滑轮》,女衣的刀切般线条,是借此对曹涵美《金瓶梅全图》的致敬。

  上观新闻:看您的画作,充满“故事感”“剧场感”,而现实与非现实的交织又让作品充满了叙事性和隐喻。您如何定义您的绘画风格?

  我只是发现当代绘画的叙事性越来越弱。当然现下所谓的叙事性和文艺复兴的叙事性两回事,和苏俄方式的历史性场面叙事也不同。现所谓的叙事,基本上是作者个人的发散。好像画面一旦过于写实就不空灵,或不够抽象就不够脱俗。我不能完全理解这一点,是我看各种画册看出来一些特征。

  当然美术无法用文字诠释,不管抽象具象,绘画是另一种表达语言,如果它独特,都是属于个人的。文学也这样,有自己的特征,才可以后逐渐涉及到风格。

  金宇澄:原先北京南池子美术馆的展览,就碰到这问题。展览方建议用我最早的小稿“梧桐与无花果”命名。但是大家也认为标题陌生。对观众来说,不知道这展览是什么意思。这也让我意识到,我这个人实际上和《繁花》是脱不了干系的。

  外界不会把我当作一个没文学背景的人来看待,所以是我自己在内耗,但有时就是会有一种要摆脱、像重新做人那种感觉,而实际上它如影随形,是很宿命的,脱不了身。

  本次展览展出《繁花》插图原稿,包括各种“繁花”美术字体等,展览放在上海,小说本身是讲发生在上海的事。“繁花”作为主题更贴切。

  金宇澄:我的兴趣是观众的反应,展览已做了有十多次了,虽然每次情况不一样,但对于我来说,包括《繁花》套图这些,《繁花》的插图,都是很简单的钢笔或者随笔线描。甚至不能说是线描,只是草稿的速写的成分。老弄堂房子怎么样,理发店怎么样?是这么随手画的,对我太熟了。读者会怎么看?不知道。展览究竟侧重什么?每个观众也不一样,希望了解这个,了解那个,所以这次所选的画,相对来说比较全面、兼顾。我个人来说,最近这几年的画,让我更新鲜一点。尤其疫情期间画的,那段时间特别适合画画,能让人沉静下来。有评论家说我喜欢用灰色调,也就是这期间完成的转变。之前的色调是较明快的,也是画过各种颜色之后慢慢有了新的理解吧。

  画画像写作,是逐年不断总结、变化。这种色调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我想试试看。它显得更沉稳。我喜欢沉稳,更有打动人的力量。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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